《初戀日記》

李碩珉與李知勳相識的那一年，他還只有六歲。在街道上與朋友東奔西跑玩耍的李碩珉一個粗心大意，迎頭撞上了剛從兒童鋼琴教室裡走出來的李知勳，他身上小小的書包飛出數十張沒夾好的樂譜，散落了一地。

李知勳被突如其來的力道撞得眼冒金星，他揉著發疼的太陽穴，稍一回神，只見眼前男孩擔憂的臉龐，圓滾滾的眼珠子盛滿了天真無邪。看李知勳並無大礙，李碩珉鬆了口氣，轉而露出燦爛如陽光的笑靨，向他伸出手來。

「你好，我叫李碩珉，今年六歲。你呢？」

李知勳倒在滿地的樂譜中，撿拾紙頁、輕拍掉兩腿上的灰塵，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的時候，從相思樹蔭間隙打下的午後陽光，像是為他綴上一層柔軟的金色淺紗。

「我叫李知勳。七歲。」他說。

李知勳童年有段時間因父母工作的緣故而移居海外，回國之後他比同年齡的朋友晚了一年才進入小學就讀；第一天下課時間，李知勳神色緊繃地坐在黑板前第一排的位子，獨自唸著國語課本。同班的李碩珉帶來一票朋友們，蹦蹦跳跳地走到李知勳的座位旁，抓著他問東問西、不著邊際地聊天。

仗著之前有過一面之緣，李碩珉的熱情像是一把熊熊烈火，怎麼也澆不熄，而李知勳就這樣非自願性地成為了李碩珉口中「最好的死黨」；此後他們一起走路上學、放學，李知勳睡過頭遲到時就由李碩珉負責引開點名老師的注意，李碩珉解不出數學題時就抄李知勳的習作簿。

雖是同班同學，但出於年齡差異，李碩珉還是習慣稱呼他「知勳哥」，卻時不時替李知勳取些只有他們兩人懂的綽號；大多數時候李知勳都任由李碩珉耍寶，只偶爾拿拳頭治一治他那容易得寸進尺的毛病。李碩珉常捂著肚子叨唸，他的知勳哥就是死鴨子嘴硬，明明很喜歡，卻偏要裝作冷靜。李知勳則微笑著揪起他的耳朵道，你找死嗎。

時光的聲音是靜悄悄的，一路流過青春的長河，頭也不回。中學時代，進入思春期的少年們變得彆扭、不再坦率，每當李碩珉和李知勳提及對方時，往往只是以「兒時玩伴」一詞輕描淡寫帶過。他們處於大人和孩子的過渡之間，脫離了稚氣，卻與成熟有著一線之隔；當心思被情竇初開的懵懂裝滿，更多時候他們選擇隱瞞，而非坦承以對。

也就是有那麼一次在放學回家的路上，李知勳逕自聽耳機裡的流行歌哼起小調，李碩珉則低著頭緊盯路面，經過萬般掙扎才開口：

「知勳哥。」

「嗯？」

「我覺得我好像有喜歡的人。」

「去追她啊。」

衝著李知勳這句話，李碩珉真的付諸行動，沒過幾天就和班上一個長相可愛的女孩子牽起了手。可李碩珉和她怎麼相處都覺得不對勁，儘管是對方先告白的，但李碩珉想像中的怦然和悸動都沒有出現，這段戀情最終也不了了之，兩方和平分手。

高中二年級重新分班之後，李碩珉又和李知勳分到了同一班。這時的他們都對未來前景感到一片迷茫，李碩珉被黑板上複雜的矩陣和指數代數弄得頭昏眼花，心想不如趴下睡一覺來得更實際些。座位在李碩珉旁邊的李知勳拿來一本厚重參考書，一下子砸在他後腦勺上，差點沒把李碩珉給打暈過去。

「好痛！知勳哥你做什麼！」

「你這個單元的公式還沒背熟吧，上次小考的考卷也拿來訂正。」

「⋯⋯哥什麼時候關心起我的成績了？」

「怕你考不上大學，以後來找我哭窮。」

「我才不會那樣。」

「閉嘴，解題。」

在李知勳的督促下，李碩珉那次段考考出了前所未有的好成績，李碩珉的母親感動地送了李知勳一堆水果禮盒和一雙名牌球鞋。後來李碩珉幾乎每天跟著李知勳留校晚自習，坐在教桌講台下的座位，看李知勳拿起粉筆輕易解開黑板上的排列組合題目：誰與誰坐在隔壁、誰與誰視為共同體、誰與誰永不相鄰⋯⋯。李碩珉心底思索著，在這成千上萬種排列組合的可能性之中，到底哪一種才真正屬於自己？

上大學之後，他們雖身處不同學校仍然保持著聯絡，時常見面吃飯、聊彼此的近況，諸如課業、實習、人際關係之類的話題。四年的大學時光中，他們各自都交過女朋友，但始終沒有真正定下來。到底是為什麼？人們都說男女之間沒有純友誼，但李碩珉總覺得那些女孩跟自己就只是朋友，最多能算得上是知音。人與人之間最完滿的結局，難道離不開朋友二字嗎？但是李知勳對他來說⋯⋯也是朋友啊。

猶記得打從十七歲讀高中開始，李碩珉長得更高、更挺拔，那時李知勳很羨慕他，因為他彷彿正在腳踏實地實踐著長大成人這一過程。李知勳所不知道的是，其實李碩珉也很羨慕他，因為李知勳很早就找到了自己的興趣和專長，能像個大人似地，一心一意為自己的目標努力。只不過他們都不曾對彼此傾心訴說，所有的欽羨和仰慕都是閉口不言的秘密。

直到出社會的年紀，兩人都為了工作忙碌起來；但只要李知勳一則訊息傳來，李碩珉就會在下班後的深夜趕去李知勳的租屋處，聽他抱怨客戶有多難搞、業主毫無專業知識、生活多不容易⋯⋯。

李碩珉通常會在附近的便利商店順道買兩瓶可樂，跟李知勳躺在床上聊到天亮。他們從小就是這樣過的，玩累了倒頭便睡，睡醒了就吃李媽媽準備的點心；李知勳還喜歡趁李碩珉睡著時偷捏他的耳朵，或是直接把腿跨在他身上。李知勳這些壞習慣長大了還是不改。當李碩珉望向李知勳的睡臉，總會有股錯覺，彷彿那些回憶都還圍繞在棉布枕頭的上半空盤旋。

畢業過後幾年，他們同時受邀參加一場高中好友的婚禮，新娘是對方愛情長跑多年的女友，終於披上白紗、與新郎互許終生。在隆重的喜筵上，李碩珉坐在「高中同學」那一桌，戰戰兢兢咬下一口高級的巨無霸干貝，煩惱著自己方才包的禮金夠不夠；在旁側的李知勳被其他老朋友灌了好幾杯酒，李碩珉一想到李知勳這人的酒品，實在是看不下去，於是出面替他擋了一杯。

結局是李知勳醉到只差沒有站上桌子唱歌了。喜酒散場後，李碩珉架著李知勳走出婚宴會場，只聽他一邊吐酒氣一邊喃喃道，一個人活著就是太累了，但婚後兩個人也許更辛苦⋯⋯。李碩珉想叫計程車，李知勳卻不肯，直說剛才吃太多了肚子難受，要吹吹涼風休息。見他神智不清的樣子，李碩珉挑起眉來，好啊，我陪你。李知勳又笑了起來，說，怎麼每次都是你陪我。

那晚，李碩珉揹著李知勳在漢江河堤散步，夜風捎來微微冷意，河畔的數盞街燈灑在漆黑河水上，是粼粼的沉金色。李知勳懶洋洋地趴在李碩珉的背上，頓時覺得有點睏，心裡模糊地想著，他的背上好舒服，很溫暖、很寬大⋯⋯。怪不得小時候一群朋友玩耍，大家總喧鬧著玩猜拳贏了的人才能給李碩珉揹。

儘管聲稱自己不喜歡肢體接觸，但以前李知勳鬧脾氣的時候，就喜歡一語不發地爬到李碩珉身上，讓他揹著他走回家，簡直把李碩珉的背上當成自己的專屬座位；不過若是立場轉換，李碩珉主動想揹李知勳，那可是要挨一頓揍的。

好一段時間李碩珉都沒有說話，只是安靜地走著，感覺李知勳的體溫在頸脖間發散。也唯獨這般時候，他才會發覺李知勳再怎麼堅強優秀，也終究有孩子氣的一面。反而是李知勳先開口打破沉默，以一種漂流瓶般無所定泊的語調說道：

「欸，碩珉。」

「怎麼了，哥？」

「如果到了三十歲，我們都還沒結婚⋯⋯」

「就跟我在一起？」

「誰要跟你在一起啊。笨蛋。」

「我只是開玩笑而已，哥不用太認真。」

李知勳輕聲笑起來。李碩珉，他自小而大的兒時玩伴，他最好的弟弟。他們認識了超過二十年，也曾有人胡亂給建議「你們倆不如在一起吧」，但多半是調侃捉弄的意味，畢竟誰都知道那太荒唐了。

他跟李碩珉還有什麼浪漫可言？李碩珉哪種樣子他沒見過。上課打嗑睡口水流了滿臉的樣子、讀書時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、準備工作面試時正經八百又迷糊的樣子⋯⋯。他們只是好朋友而已，很好、很好的朋友，像家人一樣從小睡同一張床、穿同一條褲子長大。除此之外別無其他。李知勳始終是這麼想的。

李知勳心中的天秤開始傾斜，是在一次久別未見的同學會上，李碩珉穿著一身瀟灑筆挺的西裝，梳起了旁分瀏海，李知勳見到他時，心裡湧出一股既微秒又無法言明的感覺。他不是沒見過李碩珉認真打扮，但那張臉但他從小看到大，也心知肚明李碩珉有不少追求者，所以李知勳從未真正站在家人以外的角度看他。李知勳一時之間恍神了，李碩珉則笑得極其好看：

「怎麼了，知勳哥？」

「⋯⋯。」

「被我迷倒了嗎？」

「才沒有！」

還好李碩珉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繞轉太久。李知勳在心裡默默地推演出結論：李碩珉今天特別好看。不對，其實他一直都很好看，只不過自己太習慣他自始而終的模樣，李碩珉早就不是當初相識時只有六歲的「兒時玩伴」了，而是真正有擔當、有骨氣的男人。也許是自己太依賴他了。李知勳胸口隱隱有種無法呼吸的感受。其他朋友們起鬨著要李碩珉快找個對象，否則太浪費他的長相了；李知勳從頭到尾保持靜默，只是一股腦地盛飯夾菜。

同學會結束時下起了大雨，李知勳打算搭計程車回家，李碩珉卻說自己有帶傘，可以送他回家。李知勳忽然很想逃離他，不管什麼地方都可以⋯⋯他很早就發現李碩珉對自己而言是不同於家人的存在，只是他拚命逃避面對。但若不是家人，還能是什麼？

「我可以自己回家。」

李知勳說。李碩珉那一刻產生一種衝動，說不上來是為何而生，他一把拉起李知勳的手，兩人朝著街頭方向奔去。李知勳不明所以，接連大喊了幾句要他停下來，李碩珉還是跑在前方，強而有力的臂膀牽著自己的。半路上李碩珉索性拋開雨傘，雨滴冰冷的溫度和李碩珉的體溫同時傳來，李知勳不知道為什麼竟不想放開。李碩珉帶著他一步步衝進雨裡，他身上那好看的西裝襯衫淋得渾身濕透，精心打理的頭髮也塌了，瀏海黏在額前，皮鞋踩在雨水積聚而成的窪中，濺起片片水花。

李碩珉帶著他走到了小時候兩人玩捉迷藏、拋接球的公園。李知勳想起，有一次他參加兒童鋼琴大賽，卻在最終決賽時失常，沒能拿下名次，那時候也是一個傾盆的雨天，李知勳躲在家裡附近的公園不想回家，更不敢面對用心栽培自己的父母。李碩珉聽說這消息，穿上黃色雨鞋和雨衣，帶了把根本撐不下兩個人的雨傘來找李知勳，那也是他第一次看到李知勳脆弱的樣子。知勳哥，不要哭了。李知勳吸了吸鼻子，倔強地說他才沒哭。李碩珉笑了，我知道，是老天爺在哭吧。

那時候的李碩珉也是如此，帶上李知勳淋了一場大雨，卻並不如想像中濕黏難受，反倒是沁心舒暢的。李知勳是從那一刻才開始喜歡上雨天。

時隔多年，李碩珉依舊在雨裡笑得爽朗，大雨並沒有令他的聲音變得模糊，而是清晰地傳入耳中。哥，很痛快吧？李碩珉說。李知勳抹掉臉上的雨水，輕輕點頭。

「好懷念啊。」

「嗯。」

「我看哥心情不好，才想到這一招。」

「你果然還是很幼稚。」

「這樣不好嗎？」

「⋯⋯不會，我覺得很好。」

聞言，李碩珉握緊了李知勳的手，十指相扣。

「知勳哥。」

「什麼事？」

「我⋯⋯。」

「你說什麼？沒聽清⋯⋯」

「⋯⋯沒什麼，不是重要的事。」

最後李碩珉到李知勳家洗了個熱水澡，頭髮只隨意地吹成了半乾，李知勳忍不住抱怨，地板上滴得到處都是水珠。他拿來毛巾替李碩珉擦乾頭髮，定睛回神，才發現剛洗完澡的李碩珉身上只掛了條單薄的浴巾，露出他精實的肩膀和腰線。李知勳彆扭地別開視線，刻意讓聲線比平常更低一些。

「你去衣櫃裡隨便找件T恤穿吧。」

「噢，哥的衣服我穿不下。」

「⋯⋯」

「又不是沒有看過，難道哥害羞了嗎？」

李知勳覺得臉頰發燙，只好轉頭不去看他，否則實在太尷尬了。果不其然又被李碩珉笑著調侃，沒想到知勳哥居然還會臉紅。室內氣氛有股曖昧的變化，李知勳不知該如何面對，只能拉好身上睡衣的領子，賭氣地拋出一句，我累了，要睡了，便爬上床鋪。不大的床鋪上，李碩珉騰出一點空間，見李知勳背對著自己什麼話也不說，耳根子卻還是淺粉紅的。李碩珉悠緩地開口道：

「哥，我一直想問你。」

「什麼事？」

「你之前為什麼和女朋友分手？」

「問這個做什麼？」

「我只是好奇。」

「⋯⋯就是相處不來而已。」

「這樣啊。」

「你呢？你原本不也是處得好好的，怎麼突然就分手了？」

「我也很想知道為什麼。」

李知勳翻過身，拉起被子遮住自己臉的下半部，看向李碩珉；李碩珉則睜著一對清澈的雙眸回望著李知勳。李碩珉像是在思考該怎麼開口，猶疑了半晌，才輕輕地說：

「我⋯⋯總是想到哥。」

「⋯⋯」

這又是什麼意思？李知勳感覺心臟的位置忽然收緊了，有點喘不過氣來。李碩珉伸出手，指尖輕輕撥開李知勳散落在額前，半遮住雙眼的瀏海。他的動作很輕柔，李知勳發覺自己臉上的溫度又更燙了幾分。到底該怎麼辦，要說什麼才不會出錯，他實在沒有頭緒，這幾秒也未免太難捱了吧。李碩珉的手穿過李知勳鬢間的髮絲，扶著他的臉側，語氣是百般的溫柔：

「知勳哥。」

「嗯？」

「討厭的話，就直說喔。」

李碩珉閉上眼，輕輕靠近，吻了李知勳。如果討厭的話就直說。可是他怎麼可能討厭。李知勳訝異自己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念頭居然是這個。他其實不討厭被李碩珉碰觸，他以為那是因為習慣了⋯⋯因為李碩珉是他最重要的弟弟，是他從小到大的玩伴，是他的⋯⋯

是他最喜歡的人。

李碩珉把李知勳擁入懷裡，感覺到他溫暖的氣息回應著，李碩珉不再只是試探性地親吻，更大膽地吻上他身體的每一處。李知勳忽然覺得好想哭，他們在一起那麼久，可是卻不曾真正的在一起⋯⋯李知勳雖然從不承認，但不知多少次在李碩珉交新女友時想像過，陪在他身旁的是自己。是我該有多好？可是單方面抱持這種想法，也太自私了吧？李知勳試圖將這種念頭歸咎於家人的親情使然，可是他卻欺騙不了自己，他想要李碩珉只屬於他一個人⋯⋯。

是什麼時候開始動心的呢？李知勳也不確定，也許是他平白無故說兩人是死黨的時候，也許是他帶自己淋雨的那一天，也或許是他說他有了喜歡的人的那次放學後⋯⋯

李碩珉並不忌諱對李知勳開關於交往的玩笑，李知勳一直認定，那是因為李碩珉打從心底沒有那種打算，才能這麼輕鬆地看待。李知勳並不知道，李碩珉每一次對他說，我們在一起吧，都是鼓足了畢生的勇氣，才敢以玩笑話作為掩飾自己真心的手段。他們不斷猜測、遲疑，直到李碩珉終於豁出去了，都到了這把年紀，就算被李知勳賞一個響亮的巴掌也無所謂，至少他想讓李知勳明白⋯⋯

李碩珉看著他此生最珍惜的人，輕聲說道，哥，我愛了你好久好久。李知勳聽了，一片潮紅飛上臉頰，他故作不在意地問，好久好久，到底是多久？李碩珉答得毫不猶豫，這一題對他而言太過簡單。

「大概就是從⋯⋯你告訴我，你叫李知勳，今年七歲，那一天開始的吧。」

FIN